暮方

既伤千里目,还惊九逝魂。岂不惮艰险,深怀国士恩。

【2012.12】《长梦》(秦孝公x商鞅)

公如青山,我如松柏,死生不弃。

恭喜你捕获了一只九原歌:

“商君啊——” 


他在朦胧间听见远处有人轻声唤他。 


这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,带着些许亲近的笑意和君王的威严,话尾略略上扬,仿佛一声欣慰的喟叹。 


商鞅极为自然地循声略略转过身去,牙白绣边的袍袖微微扬起,仿若早就预料到视线尽头会立着何样的人影。眨眼间,刚刚还萦绕在他面前的、晦暗秦宫内袅袅燃起的铜兽中所氤氲出的浅白雾气,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逝淡去,幻化成夜晚远处黛色群山间腾起的烟岚。 


一轮巨大的蟾宫从他身后升起,漫过头顶墨色天穹上灿烂的万里河汉,银光千丈清浅若水,投在他脚下繁茂的、一望无垠的大片青草地上。这里现在是秦的国土。晚风拂过,吹动无数光滑草叶,反射着点点月光,窸窸窣窣。商鞅手持青铜酒樽,高冠玉簪,素衣银带立于满月之下。他一身牙白曲裾随风翻飞,抬眼顺着那万顷碧原迢迢看去时,瞧见那个呼唤他的人正微笑着沿着山坡徐徐走上来,秦国的君主,那身属于诸侯的玄衣红裳也迎着晚风稍稍飘荡,制式庄重文绣华丽。他站在原地等他,瞧着他一步一步,嵌珠的翘头鞋踩在无边的草地上。此时虽才初秋,秦地却已经转凉多时,他们的玉佩和剑鞘上凝满了露水。青绿色的万顷碧原中风声萧萧,荒草丰茂芜秽恣意生长,随风摇摆,天地间转瞬似只剩下他们君臣两人。 


“商君啊,”那个人渐渐走到他面前来,笑着开口唤他,没过脚踝的茎叶被他踩得沙沙作响,他的手背在身后。“今年西河边新麦的收成,想必会格外的好吧。”他这么说,声音平稳而厚重,带着笑意,同他讲着话的时候,眼睛却遥遥望向东方。 


商鞅记得自己只是微微一笑,并未开口,秋风凉薄,刮过他的鬓发。他朝那人深深一揖,献上手中的酒,青铜的刻纹冰冷,稍稍有点硌手。躬下身时佩玦相碰,似乎牵扯到了什么,有一点记忆深处的东西被隐约地触动了。商鞅倏地忆起这个场景他本该在数载之前,就和同一个人一起经历过。他蹙眉,抬眼凝视着近处他的君主的脸庞。君主的发梢根根乌漆,那眼角唇边的细小皱纹也并不明显。明月当空,夜色浸染了座座山岭,明星万点悬于澄明幽蓝天穹之间,他们立于其下。他的君主现在看起来还并不老。商鞅努力地不去回想之前在秦宫中,守在病榻旁的际遇,努力地不去回想那重重锦绣围内,被久病操劳折磨而显得憔悴虚弱的脸庞,那也是他的君王。 


这样的话,面前的场景看起来或许就会更加真实一点吧。那人正与他对面而立,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很清楚,金色长带从君主的墨色冠冕上垂下来,一直垂到他的脸侧,风拂草叶,其声簌簌。君主朝他伸出手来,宽大的、嵌着赤边绣着菱纹的玄色广袖覆在他的腕上,他浅色的唇角稍稍挑起,仿佛是一个赞许的微笑——那一定是一个赞许的微笑。 


“再过不了多久,就能够尝到用西河边的新麦酿成的酒了吧。” 


国君如此说道,微微俯身作出一个扶的动作,一手接过了商鞅手中的青铜樽,他直起身来。满月光线清明,照耀着气象万新的秦地。半山之上,居高临下,放眼望去,西河之地辽阔丰沃,原野阡陌,尽收眼底,水流潺潺千曲百折,在月下闪烁幽蓝光泽。不久之前是他领着秦军击败了魏国。商鞅注视着那层层翠色梯田,宁静幽暗中可见耕地里新麦已抽穗,弯弯窄窄山路边,帝女花开得正盛,自然生出的花朵到底是没有宫里培植的那么色泽繁错、千层百卷盛丽雍容,不过月华浅淡,仰首远望时,萋萋青黛草木间,那星星点点的瘦花染白了归驰而去的道路,反倒也显得别样清雅了。


“岂止是西河。” 


商鞅微笑地这样答道,眼角稍稍下弯,同两年前如出一辙。“君上圣明,或许有一日,”他顺着国君的眼神望向迢迢的东方,星汉渺远,他凝视着天边惨淡流云,轻声说,“或许有一日……” 


“九州诸国都会跪在阶下,向秦进贡新酿的酒。” 


黑夜里,万千新麦的刚发出不久的穗子,一排排,一列列,十分可爱地微微垂着,似也在沉睡,麦茎在月下一节一节地伸展开来。身边人闻言朗声而笑,长叹一声,挥一挥玄色的广袖,暗红菱纹艳得灼人。他举起手中青铜樽,仰首饮尽其中之酒。接着蓦然扬袂拔剑,银光闪过,唰啦一声,剑锋直指向东方。 


“但愿那时你我仍在,头尚未白尽。” 


晚风习习凉意沁人,渐次拂过他们的鬓发与衣袖。他两人对望,皆心照无话,倒是远处幽林深处,不知何方村妇在农舍旁月下的溪边捣衣而歌,那一字一词,一节一拍,听得异常清楚。 


“君子至止,锦衣狐裘。颜如渥丹,其君也哉!” 


其君也哉。 


夜里安静,这样的歌谣悠悠扬扬,一声高过一声,传得格外远,仿佛要直入长天,余音袅袅。商鞅记得那人稍稍偏过身来看他,冲他微微一笑。那诸侯衣裳,玄冠赤服格外显眼,芳草菁繁,草尖青青没过足踝,托着他们的罗锦镶边的衣裾。黛山之间,夜色未央,举头望时星汉苍茫,君臣二人相视而笑。家与国,数百载,功与业,廿余年。 


这场景太过真实与美好,以至于言笑晏晏间商鞅竟无法分清,究竟是他在这关头做了一个回到两年前共望西河的梦,还是他一梦就梦了两年,此刻方醒。 


他只记得,梦境的最后他伸出手去,牙白衣袖上银线刺出重重回字纹,迎风飘摇,他的五指空停在那里,余温尽失,竟不知是想抓住那个梦 ,还是抓住那个人。 


按理那生老病死,巡回轮转本为常事。无需留恋哀悼不舍痴缠,只不过…… 


只不过。 


“商君啊————” 


他在朦胧间听见近处有人轻声唤他。 


那是个并不年老,却因久病而显得异常憔悴的男人的声音。格外的熟悉。带着些许亲切的戏谑,话尾稍稍上扬,仿佛一声略带遗憾的喟叹。 


商鞅猛地从梦中惊醒,抬起首来。面前云纹青铜盏内的残烛立刻晃花了他的眼。他再度合起双目,梦中西河那座座翠微黛峦之间的习习清风似乎还尚未完全消散似地,徐徐从他身边淌过,吹动面前高广宏丽的秦宫之内的万千烛火,明明灭灭。雕龙床柱边半放下的松香色罗纱帷幔微微拂动,流苏逸散。他再度睁开眼时就真切地看到了面前榻上那位垂死的国君,正卧在桃色刺绣的翡翠被褥内,费力而沉重地呼吸着。


竟是………………梦到了两年前的场景。 


商鞅抬起袖子,收回被檀木床沿上层层叠叠的镂花硌得有些麻木了的手。举头环视四周,果然是记忆中熟悉的玄地红天。厚重的黑色绒毯从床边一直铺到门口,织着二兽共噬一鹿的纹样,身着天青曲裾的侍女们跪在两旁,个个都擎着莲枝青铜灯,将那错银的烛盏高举过头顶,等着那最后时刻的降临。火光盈盈,于他面前摇荡。在她们头顶上,巨大的帘幕一层一层垂下,一重鲛纱,两重缬绸,灯火之下根根丝线交错光泽柔靡,镏金钩半拢,宽坠脚上绣着黑红亚字纹,悬着青白的玉璧。 


四周无声,商鞅扬手整整头上的玄冠,拂拂自己牙白的衣袖,接着端正了一下坐姿。他不记得自己跪坐在国君的病榻之前有多久了,更不知晓自己于何时沉入睡眠。他只记得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时候,秦君还一直处于昏迷状态。谁料等他合上眼,国君却又回转过来,还竟将他唤醒了。 


此刻初醒,他只觉得膝下的坐席冰凉,红黑相间,丝麻上织着些什么纹路?真是寒冷呵,他忍不住要以为自己被秦地的积雪给包裹了。但是没有,明亮宏伟的宫室啊,面前鎏金的三足铜兽立在那里,白气氤氲,镂空熏笼里填着些什么香料?小巧的席镇稳稳镇在裾边,莹润仿若一块冰,镶珠坠金,碧玉上刻出些什么形状? 


不妙,只怕不妙了,他复又抬眼注视着卧在锦绣榻上那个中年男人,恰巧,那人也偏过头注视着他。 


商鞅不大记得自己一生中有多少次曾与国君这样对看过,深褐色的瞳孔内倒映出他正襟危坐的白衣形影,年少时、青年时、秦庭上、渭水边,但是他几乎能确定这是最后一次了。绣枕之上的头颅此刻显得那样沉重,再不复他初入秦时那诸侯冠带,少年轩昂。 


转眼朝堂沙场,蝉鸣雪落,居然有二十余春秋了。 


他回首,烛火映出纱帐外人影憧憧,恍惚晃荡,黑压压一片,全在地上跪着。瞧见国君复苏,秦宫里上上下下大约都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,快要不好了,臣子嫔妃候于帘幕外,寺人们端着各类器皿趋步徘徊,焦灼担忧,无一不谨慎小心。没人敢言语,没人敢流泪。灯火通明的秦宫里,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开来,仿若空无一人。 


居然就缘尽了。 


“商君啊————” 


然而垂死的国君却突然强打起精神,勉强地动着嘴唇唤他道,在这寂寂秦庭中竟若惊雷。他的嘴唇干得起皮,商鞅一愣,接着点头应了一声。这不慎眠于君主榻前,却是罪了。 


可只见国君慢慢地将手从重重锦绣被褥里伸出来,散乱的乌发稍稍遮住了他的侧脸,他半眯着眼,仰视着跪坐在榻边的商鞅。秦庭内蜜色的烛火光华炫目,从这个中年男人的背后透过来,给他那身牙白衣衫镀了个柔暖的边儿。秦君瞧着他,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忽地微微透出一点苦笑,像是要抓住什么珍重的东西似地,他努力抬起袖来,却只是轻轻替那人理了理衣襟。


“新麦已播种,然春寒尚存,商君要多保重啊。” 


濒死的国君于灯火下凝视着他,如此叹息道,用那并不苍老,却十分沙哑虚弱的声音。梦境之中的话犹在耳,此刻重重叠叠,百感交集。商鞅低头瞧去,他的五指还捏着他的衽边,因病痛显得削瘦而无力,失去水分的皮肤纹理脉络发白,在灯火下微微泛出干冷的光泽。 


完了。 


他低着头,俄顷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,苍凉而沉重的,那手停留了片刻,终是无力地顺着他刺银亚纹的襟边迅速滑落,跌在镂双鱼朱华的檀木床沿上了。 


他猛地扬起头来,在他的身后,帐幔之外,秦庭之中,忽地炸开了钟鼓之声,浑厚哀凉,渐次响起,铛铛然,在这一刻商鞅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被敲醒了。那黄钟大吕,排列开来,其音沉闷而悠远,一下一下,响彻耳际。再看时,国君的双目却是已然阖上,唇角微抿,神情宁静安详。 


保重啊。 


他定了定,仿佛还沉湎在梦中似地,一时间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。钟鼓之声依旧响个不住,一声高过一声。片刻,他方才恍然大悟般地也抬起袖来,国君的手垂在床边,朱华双鱼的檀木镂纹在他指边展开,他再次探出手,将它紧紧握住,冰冷地,已失去了生命的温度。 


亥时过,钟鼓声住,山崩地裂,秦君下席。 


帘幕外响起一片痛哭。 


二十载春秋,千余里疆土。精诚竭思举笔变法,举贤任能挥袂图强。圣主已逝,然秦律长存,世世代代青史传刻,佳话永在。 


佳话永在,在他的身旁,秦庭之中,寝殿之内,万千盏明灯闪烁明明灭灭,而他所握住的那只手,冷下去,却再也不会暖回来了。 


遗我殿前席,予君千秋业,又谈何琼琚玉佩,木瓜萱草。谁还会再玄衣朱袖立于案前,注视着他在灯下举笔,蘸墨在新杀青的竹简上疾书,起草各类法令?再上乘的冠玉也经不起碰撞,稍不留神就会碎得满地晶莹。盛夏之际天气暑热,不管怎么芬芳的兰薇桃李也将迅速萎败腐烂,根本无法保存长久。 


唯有这千秋功绩,万世伟业,如青山永碧,松柏长青。家与国,数百载,功与业,廿余年。 


如此这般,便是一世了。 


如此这般,竟有一世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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